（一）缘起

清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经济、文化都极为发达的一个朝代。在296年的历史上，涌现了诸多的文化名人，取得的文化成就也远高于其他王朝。在文坛上，也流传着诸多的轶事、传闻。如果说至今仍然被市井闲谈所议论的，无过于“丁香花公案”。因为这个公案牵涉到清朝第一才子龚自珍，更牵涉到清朝第一女才子顾太清。

 

在现代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语文课本里，龚自珍是为数不多入选诗词的清朝诗人，因此他在现代的知名度很高。其实，在他生活的时代，龚自珍也是非常知名的文学家。他的祖父龚禔身官至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，外祖父则是清代文字训诂学第一人段玉裁。龚自珍自幼在外祖父门下受教，家学渊源深厚，除了精通汉语，还掌握了满语、蒙古语、藏语，甚至也了解拉丁语、英语等西方文字。这样的人，在今天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，何况是在清朝时期！

 

至于顾太清，在现代名气稍逊一筹。不过，在清朝词坛有一句话：“男有纳兰性德，女有顾太清”，更有人将她视为李清照之后最伟大的女词人。事实上，顾太清在诗词上的成就与纳兰性德、李清照毫不逊色。她还是《红楼梦》的续写者之一。在清朝文学史中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女才子。

 

龚自珍与顾太清同样出生在乾隆朝的晚期，主要生活在嘉庆、道光年间，因此有了诸多的交集。他们之间有共同的朋友、熟人，而且不止一个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顾太清的丈夫奕绘。

 

奕绘是乾隆皇帝的曾孙，荣亲王永琪的孙子，受封为多罗贝勒，是嘉庆皇帝的侄子，道光皇帝的族弟，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。奕绘自幼年就在上书房陪同嘉庆皇帝的诸位皇子读书，接受的是大清帝国最顶尖的教育。因此，奕绘不仅受嘉庆、道光两朝皇帝的重用，自己也多才多艺，精通诗词文章，在语言学上造诣深厚。公元1827年，奕绘领衔、王引之等人共同修订《康熙字典》，足证奕绘的学术功底。此外，奕绘还精通拉丁文，是嘉庆、道光朝对欧洲外交的重要人才。

 

正是因此，奕绘和龚自珍在共同好友的引领下，成为诗词唱和的好友。奕绘经常在贝勒府中举行诗词集会，邀请的都是当时贵族文人、江南文豪，龚自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。1838年，奕绘举行四十岁生日集会，龚自珍曾将家传的南宋著名画家赵伯驹的名画《岁寒三友》赠送给奕绘。如此重礼，自然表明他们关系不俗。

 

可惜，就在寿宴结束后不久的初秋，奕绘感染风寒，很快就去世。贝勒府笼罩在一片悲伤中，然而就在奕绘下葬不久后，一则谣言开始在京城风传，最终被奕绘的老母亲、老王妃王佳氏听到，直接让身居侧福晋之位的顾太清命运急转直下。

 

这则谣言起因于龚自珍的一首诗，诗云：

 

 

空山徒倚倦游身，梦见城西阆苑春；

一骑传笺朱邸晚，临风递与缟衣人。

 

在诗后，龚自珍自注曰：“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”。

 

自乾隆朝以来，荣亲王府也就是奕绘的贝勒府就在北京西城宣武门内的太平湖畔。奕绘有时就在太平湖的游船上组织、举行雅集，龚自珍亲自来过这里是毋庸置疑的。当然，太平湖畔的皇亲贵族并非一家，何以指向奕绘的妻子顾太清呢？

 

这是因为顾太清的本名正是“春”。顾太清原本出生于镶蓝旗西林觉罗氏的家族，所以本名为：西林觉罗·春。

 

龚自珍与奕绘交往密切，频繁前往王府，加上这两重证据，那么“一骑传笺朱邸晚，临风递与缟衣人”这句诗，很容易理解为男女有私情，互相传递情书。龚自珍是个风流才子，甚至有狎妓邪游的事迹；顾太清刚刚孀居，也富有才华。既然如此，两个人免不了有些瓜田李下的事情。

 

谣言起于这首诗，所以这个事件被称为“丁香花公案”。当然，一首诗不能成为男女私情的证据。有好事者找来龚自珍的诗词集，仔细检索。龚自珍以风流自诩，自然填了很多艳词。好事者找出来仔细品味，果然找到更多的证据。这些考证还被写成文章，似乎龚自珍与顾太清的私情是板上钉钉、确凿无疑。

 

奕绘的长子载钧最早听到了这些传言。奕绘娶过两位妻子，第一位是赫舍里氏，贝勒府中尊称为妙华夫人，载钧就是她所生。第二位就是顾太清。正福晋赫舍里氏身体多病，在顾太清嫁入贝勒府不久，她就不幸去世。虽然顾太清一直是侧福晋，却与正福晋没有本质区别。顾太清与奕绘生下三男四女，除了不幸夭折的，至奕绘去世依然有两男四女，可谓人丁兴旺。

 

正因为如此，载钧与顾太清并不亲近，甚至认为顾太清所生的儿子是自己继承爵位的障碍。他一听到关于顾太清的谣言，并没有认真去辨别真假，马上回去禀告了自己的奶奶王佳氏。

 

老王妃王佳氏在诗词上造诣并不深，根本不懂这些诗词的深意。她也找到自己娘家人来咨询，但北京城里早已将“丁香花公案”传遍，三人成虎，他们自然也认为顾太清与龚自珍有私情。一气之下，王佳氏下令将顾太清逐出贝勒府。顾太清生的几个儿女本也是王佳氏的孙子孙女，也一并逐出。这时距离奕绘去世仅仅三个月。

 

龚自珍也无法在北京城存身。长期以来，龚自珍在政治上非常激进，多次上书道光帝，请求实行变革图新，改变清朝中期以来腐败、堕落的政治氛围。这些上书不免被权贵所嫉恨。现在他被这样的丑闻所包围，更让人抓住攻击他的把柄。

 

1839年的春天，龚自珍依然辞掉礼部主事的官职，匆匆离开北京前往自己的故乡杭州，甚至没有家眷随行。回家数月后，一切安排妥当，龚自珍又乘着初秋返回北京。不过，他在距离北京百里的地方停下，一直等自己的家眷前来汇合。最后，在深冬他的一家到达昆山，从此定居于此。

 

1839年在中国农历中是己亥年。龚自珍在南北三次行程中写下三百多首诗，集结为《己亥杂诗》。其中一首入选现代语文课本：

 

九州生气恃风雷，万马齐喑究可哀。

我劝天公重抖擞，不拘一格降人才。

 

从这首诗看，龚自珍似乎已经从丁香花公案的阴影中走出来。然而两年后，龚自珍突然暴病而亡，死因至今不明。

 

在诸多的传说中，有一则令人感到惊悚。传说，龚自珍突然离京，并且返回北京却不入京城，背后的原因是恐怕载钧报复、追杀。所以1841年的突然死亡，有人认为是载钧下毒致死的。

 

无论传言是否属实，仍然留在北京城的顾太清都不会过得轻松。她作为孀居的寡妇，带着数个未成年的孩子，还背负对于女人最恶毒的一个谣言，更要抵抗家族内部巨大的压力。

 

她如何活下去呢？恐怕今天人都难以想象。

 

 

 

 

（二）顾太清的艰难岁月

 

三个多月前，顾太清还是贝勒府的侧福晋，实际就是女主人，享受着荣华富贵。不曾想，突然遭到这样的巨变。背负丁香花公案的谣言，对于一个品行高洁的女性来说，无法辩诬，几乎只能一死以证清白。但顾太清还是几个孩子的母亲，她必须抚养他们长大，这才不负自己与奕绘十几年的感情。

 

被逐出贝勒府后，顾太清将头上一根金钗典当，在玉渊潭西北处租赁了一所小小的房子，暂且安身下来。她写诗道：兀坐不堪思往事，九回肠断寸心哀。

 

当时，她最大的儿子载钊只有十五岁，最小的儿子载初只有六岁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也只有十二岁、八岁。看着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，顾太清一筹莫展。毫无经济来源，亲友又因为谣言而远离她。诗词可以愉悦身心，但吃饱饭才是更紧迫的事情。不过，这些也难不倒顾太清，毕竟她的童年就是这样长大的。

 

顾太清本是镶蓝旗西林觉罗氏，原本是追随皇太极建立清朝的功臣元勋。入关之后，世代都是高官显爵。雍正皇帝执政的晚期，西林觉罗氏更是出了一位当朝大学士、首辅鄂尔泰，权倾朝野，还成为顾命大臣，权力一直延续到乾隆朝的早期。

 

乾隆皇帝不希望有人影响自己的专权，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打击前朝大臣。鄂尔泰又一个人门生胡中藻因为诗词中有一句“一把心肠论浊清”，被人告发，认为不该将浊字加在国号”清“之前。这件事情有些牵强附会，但乾隆皇帝有意借题发挥。于是，将胡中藻定为逆案，被判凌迟处死，后改为处斩。

 

鄂尔泰刚刚去世，但也被牵连。当时鄂尔泰的侄儿鄂昌官居陕甘总督，是西林觉罗氏中官职最高的人，自然受到严查。最终在鄂昌的诗词中也发现令乾隆皇帝不满的内容，于是鄂昌被令自尽。鄂尔泰、鄂昌的家人、亲友被牵连的达数百人之多。

 

幸运的是，鄂昌的妻子正在怀孕，被免除死刑。不久生下遗腹子鄂实峰。二十年后鄂实峰长大，娶妻生子。在众多子女中，长女名春，后来以顾太清之名闻名文坛。顾太清从未见到过家族的富贵荣华，却一出生就背负了罪臣之后的恶名。

 

作为罪臣之后，鄂实峰一生只能给人做师爷、幕僚为生，无法参加科举。后来，他的长子、顾太清的哥哥鄂少峰也是以幕僚为生，收入菲薄，穷苦度日。他们家族的经历与《红楼梦》作者曹雪芹的命运如出一辙。

 

更相似的是，鄂实峰一家就在北京西郊的香山脚下居住，与曹雪芹住的地方并不远。顾太清从小就在少衣缺食的环境中长大，但幸运的是，周围积聚了一大批八旗出身的失意文人，充满着人文、艺术的氛围。最终，孕育出一代才女顾太清。

 

顾太清从小就见到父母如何艰难度日。所以，她很快就带着儿女也迁居到香山脚下。一开始生活艰难，顾太清甚至采摘野菜、养猪度日。某年秋天，她的好友送来一袋糠让她喂猪，她感激之余，还写了一首词，词中写道：

 

有苍头、待月敲门。一袋糟糠情不浅，感君赠、养肥豚。

 

很难想象，曾经贝勒府的侧福晋、一代才女，居然沦落到养猪。后来，谣言渐渐平息，顾太清重操笔墨，作了很多画作，卖给城中字画店，也换得一点钱补充家用。只是儿女渐长，这点钱越来越不够用了。

 

直到有一天，顾太清的茅屋前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，车上下来一位贵族，正是定郡王载铨，他是奕绘的堂侄。这是顾太清搬离贝勒府以来，第一次有皇室贵族来探望她。

 

定王府开始于乾隆皇帝的长子永璜，后经过两代三王传承至载铨，世代受到恩宠。按照清代爵位制度，奕绘已经降爵为贝勒，而载铨依然是郡王，这就证明载铨家族的兴盛。

 

虽然在辈分上，载铨是奕绘的堂侄，但载铨比奕绘早出生5年。当奕绘进入上书房陪读嘉庆皇帝的诸位王子时，载铨早已经在此多年。当时，上书房以绵宁最长，他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。所以，道光皇帝继位后，除了他的亲弟弟绵恺、绵忻没有被重用外，其他王子几乎都受到提拔。

 

这群王族子弟受到的是当时最好的教育，诗词歌赋无所不通。道光帝、载铨都有诗词集传于后世，备受称赞。共同的爱好，相似的身份，让这群王子关系非常密切。因为属于皇室远支，载铨与奕绘的私交非常好，他们份属叔侄，情逾兄弟。

 

不过，载铨性格更为圆融，仕途也更为顺畅。除了公开的诗词唱和，为了避免政治上的猜疑，载铨与奕绘的人生各有轨道。当奕绘去世时，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前期，作为道光帝身边的重臣，载铨也无法上门吊问哀悼。后来，丁香花公案的谣言蜂起，载铨并不在意，认为不过附会之词。直到听闻顾太清被逐出贝勒府、龚自珍突然死亡，载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

 

载铨与顾太清交集并不多。毕竟在辈分上，顾太清是他的婶娘。但顾太清的诗词广为人知，载铨更能从奕绘那里得到很多外界看不到的吟诵，自然知道顾太清的才情与性情。

 

他不曾想到，因为这场谣言，一位堂堂侧福晋竟然沦落到如此艰难的地步。所以载铨决定不顾流言蜚语，非要亲自前往香山下的村子探望族婶顾太清。

 

载铨带来一些生活的物品馈赠给顾太清，还将自己王府制作的一些书房文玩雅赏带来。顾太清的诗中就记载，载铨曾赠送她“彤管”（朱色的毛笔）、“茶瓯”。载铨以行有恒堂主人著称于世，他设计、制作的文玩雅赏至今仍然传世。譬如铭刻有“行有恒堂”款识的紫砂器被故宫博物院收藏数十件，为世间珍品。载铨将这些贵重的东西与一些生活用品一起赠送，不仅出于对顾太清才情的欣赏，也是留有体面的余地。顾太清正是感受到这种人情温暖，才会写诗记录。

 

只是，物资上的馈赠解决不了顾太清的根本问题。因为丁香花公案，她作为一位孀居的贵族寡妇，背负如此的污名，得不到家族的认同，就永远不可能翻身、改变命运。

 

载铨在探望顾太清后，他许诺，一定要为顾太清平反。因为载铨坚信，顾太清和龚自珍是清白的！

 

（三）君子义以为质

 

载铨也认识龚自珍。奕绘家中的文人雅集，自然少不了龚自珍，载铨也会被邀请到场。除此之外，龚自珍曾受教于乾嘉学派著名学者阮元，而阮元与载铨私交甚好。龚自珍还曾在宗人府担任主事，载铨则是镶红旗的都统，两人在公事上也曾有过交集。

 

所以，载铨对于龚自珍的风流性情是有所了解的。在清代，满清贵族是被严令狎妓、恋妓的，一旦被发现，就会面临被降爵、圈禁的严惩。但对汉族官僚并不禁止。龚自珍生于江南官宦人家，交游的也多是江南名士，性情狂傲自诩，狎游妓院都是常识。龚自珍曾自号“寻春狂客”，说自己“爱根难拔”。后来，他还娶过一个妓女出身的妾。因此，有人说他与贝勒福的侧福晋有染，似乎有据可查。

 

既然如此，载铨想要澄清这则谣言岂不是逆水行舟吗？

 

但载铨更了解奕绘和顾太清，因为他亲眼见证过他们矢志不渝的爱情。

 

那还是嘉庆皇帝的初年，载铨与奕绘同在上书房陪伴诸皇子读书，还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。某一日，一位王子携着一卷诗词集给大家看。里面的词堪比宋人，清隽娴雅，深稳沉着。虽然看得出作者是一位闺阁小姐，但境界宏阔高远，即便男性诗人也难与之比肩。一时间，上书房的王子们纷纷传阅，想象这位才女是谁家的小姐。

 

作者署名为“西林春”。众王子都知道这一定是个旗人子弟。尤为留心的是奕绘，因为他的祖母、第一代荣亲王永琪的王妃正是西林觉罗氏，是鄂尔泰第三子鄂弼的女儿。鄂弼在生前曾官至四川总督。胡中藻文字狱案件爆发时，鄂弼已经去世，他的女儿作为乾隆皇帝的儿媳妇也躲过了灭门之祸。

 

奕绘回到家中向祖母打听是否知道西林觉罗家族有一位叫作“西林春”的哥哥。老王妃与家族多年失去音信，但本家族的事情依然引发她的兴趣。于是几番打听之后，发现西林春正是鄂昌的孙女。如果在辈分上计算，西林春还比奕绘长一辈，奕绘应该喊西林春为姑妈。

 

老王妃与家族重建了联系，并邀请家族后人来府中叙谈。西林春也在邀请之列。奕绘本以为这位姑妈已经年届不惑，来了才发现，西林春和他是同一年出生的，比他还小一些。

 

从此，西林春作为老王妃的侄女，经常来到府中，与王子、贝勒、格格们诗词唱和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 

罪臣之后，却才华横溢。本来断绝关系，却又因诗文重续亲缘。这一切与曹雪芹《红楼梦》中的故事如此相似。奕绘将这些故事告诉上书房的王子王孙们，他们更加觉得这位西林春更加神秘。

 

于此同时，他们也看出奕绘对西林春不一样的感情。才华横溢的西林春长得非常秀美，却又继承祖先高大的基因，站在一众娇弱的女性中间，鹤立鸡群。每当西林春有所吟咏，奕绘就一定随之唱和，把和韵的诗还要送给这位“小姑妈”。时间一长，两人如同《红楼梦》中的林黛玉、贾宝玉一般相爱至深了。

 

可惜，奕绘的父亲荣郡王绵亿仍然在世。在家族的安排下，奕绘不得不与赫舍里氏结婚，但他与西林春的私下往来不断，最后双方家族都看出这一点。虽然西林春是奕绘的小姑妈，但两人的血缘已经相隔甚远，将西林春娶进家门作为侧室不是不可以，更何况老王妃也乐见侄女入府陪伴。真正的阻碍是西林春作为罪臣之后的身份。根据清朝皇室的规定，王公贵族娶妻娶妾都必须经过宗人府的同意，而宗人府肯定会核查所娶之人的家族背景。

 

如此为难，又如此深情，西林春已经二十多岁，远远超出当时青年女子出阁嫁人的年纪。如此下去，西林春只能终身不嫁或者出家修道了。最终，应该是老王妃想出的主意，她的身边有一名叫作顾文星的老侍卫，过去是从西林觉罗家族带来的，非常忠诚可靠。老王妃让西林春拜顾文星为干爹，然后改姓为顾。这样就可以上报宗人府，顺利结婚了。

 

一切办得果然很妥当，西林春顺利地以顾春的身份嫁给奕绘。日后，夫妻二人学习全真道，为自己起了道号。奕绘号为太素道人，顾春就号为太清道人。所以，后世人都以顾太清称呼顾春。

 

在这场爱情波折中，载铨不仅见证两人情愫日深、难分难舍，更了解顾太清如何变化身份成为侧福晋。在婚礼上，载铨看到出来拜谢的新人是曾经的西林春，自然为这段爱情长跑而欣慰。

 

婚后，奕绘与顾太清琴瑟相谐，是一对人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。今人研究顾太清的诗词集，必须对照奕绘的诗词。往往是夫妻中一人有所吟咏，另外一个必定按韵唱和。两相对照，才完全了解两人的深意。除此之外，奕绘与顾太清儿女众多，这也说明两人非常恩爱。三十多岁后，顾太清还劝说奕绘脱离宦海，在家专事学问诗词，奕绘果然不顾道光帝的挽留、载铨的劝说，竟然辞掉大部分的职务。可惜，奕绘辞职后没有几年，不幸染病去世。随后，丁香花公案爆发，曾经的幸福生活如过眼云烟，一晃而过。

 

曾经沧海不是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奕绘和顾太清的爱情传奇如此刻骨铭心，两人的性情又如此高洁。即便没有这些，顾太清作为侧福晋，身份贵重，又是数位贝子、格格的母亲，她怎么可能糊涂到，降尊纡贵和龚自珍有私情呢？如果真有私情，就是宗人府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。

 

载铨自然明白这一切。造谣是很容易的事情，辟谣却需要铁的证据。特别是在皇族内部，载铨的辈分小于奕绘。如果他出面为顾太清平反，更需要把事实调查清楚。

 

于是，载铨将龚自珍、顾太清公开出版的所有诗词集找来，希望真正理清谣言的来源。

 

（四）谣言止于智者

 

载铨认真研读了龚自珍、顾太清的诗词，发现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明龚、顾私情的证据，但也无法证明他们没有私情。清代早期，文字狱极多，很多都是从诗词中寻章摘句，然后加以附会解释，最后给作者罗织一张百口莫辩的网。丁香花公案其实就是另一种文字狱，虽然没有将龚、顾二人置于死地，却也让他们痛不欲生了。

 

现在，龚自珍突然死亡，谣言中很多说法查无对证，载铨想要翻案，难之又难。

 

恰好此时，载铨接到著名学者阮元的来信。阮元曾官至大学士、两广总督，同时还善于文字训诂、金石考证等学问，是乾嘉学派中的翘楚。他与龚自珍的外祖父段玉裁私交很深，曾面授提点过龚自珍的学问。同时，他在北京任职期间，奕绘也曾多次向他请教学问。自己的学生中出现这样巨大的丑闻，阮元当然不会坐视不管。特别是龚自珍中年暴亡，令阮元更加痛心，于是他写信给载铨，希望他以宗室王爷的身份调查此事的来龙去脉。

 

阮元在信中认为，谣言开始于一个名为陈文述的人。原来，数年前陈文述编写一本诗集，希望提倡闺阁文学，尽选前代、当代女诗人的作品，取名为《兰因集》。为了让这本诗集更具传播效应，他希望能够得到顾太清的诗词。于是他让自己的儿媳汪允庄，期望能够求得一两首诗词。

 

汪允庄本名汪端，也是一名女诗人。在北京期间，她曾参与顾太清组织的秋红吟社。除了她们两人，诗社里还有著名的女诗人沈善宝、项屏山、许云姜、许云林等人。她们大多是宗室贵族或者汉族高级官僚的家眷、夫人。其中，许云姜就是阮元的孙媳妇。龚自珍的妻子何吉云也曾参与诗社。

 

秋红吟社集结了清朝中期几乎所有的女诗人，而顾太清就是她们的领袖。所以陈文述才期望求得顾太清的诗词。但当时奕绘刚刚去世，顾太清正忙于料理丧事，就没有答应汪允庄的要求。

 

但《兰因集》很快出版发行，里面赫然有了顾太清的诗，甚至里面还附有一首陈文述的和诗，似乎两人还有唱和。显然这是陈文述的造假，可陈文述还让人送来两本《兰因集》。顾太清一看，哑然失笑，于是真的写了一首诗讽刺陈文述附庸风雅的做法。

 

陈文述在江南地区甚有诗名，与阮元也交往密切。这样被一个晚辈女子讽刺，陈文述表面没有说什么，但内心仍然是懊恼的。

 

后来，他查看同乡龚自珍的诗，得知龚自珍与奕绘夫妇交往密切，不免留心，最终他在龚自珍的诗词中看到一些蛛丝马迹，然后根据龚自珍与奕绘交往的一些事情，竟然推测龚自珍诗词中的美女可能就是奕绘的侧福晋顾太清。

 

这些本属推测，陈文述也不加检点，随便就向别人讲述。以讹传讹，推测似乎就成了事实。恰巧龚自珍在北京当官期间，大胆言事，推崇改革，希望禁绝鸦片，得罪了以穆彰阿为首的保守官僚。这样针对龚自珍的丑闻，自然就被添油加醋，传播得街头里巷都知道了。这就是龚自珍匆忙离京的根本原因。

 

这则谣言本不针对顾太清，但有人想拿来让顾太清出丑。这就是奕绘的长子载钧。载钧并非顾太清所生，自幼母亲去世，同母的兄弟也夭折。反而是顾太清生的儿女众多，这让十分孤立的载钧感到威胁。更糟糕的是，少年载钧受人引诱，很早就染上鸦片瘾，道德行为极为败坏。奕绘在世时，载钧尚且有所收敛。奕绘一死，载钧就筹谋迅速接替爵位，掌握贝勒府中财富，以偿还自己所欠烟馆、妓院的债务。

 

载钧作为正室夫人所生的长子，袭爵本属顺理成章。可惜，少年时对后母的偏见，青年时学会的无赖手段，都让他把顾太清视为障碍，必除之而后快。丁香花公案的谣言，正好给载钧一个借口。于是，他找到陈文述仔细打听一番，然后回家依样禀告给自己的祖母王佳氏。不便是非曲直的王佳氏一怒之下，就将顾太清及其子女赶出了贝勒府，任由几个孙子孙女流落街头。

 

就在顾太清最困难的时候，阮元作为一个前辈大学者还给她写信，请她为自己刻印出版的《金石录》题词。《金石录》是北宋赵明诚、李清照夫妇辑录的金石学著作，阮元重刻这本书，特意考证了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后改嫁的事迹。现在让顾太清题词，别有一番用意。顾太清在词中写道：

抱遗憾、讹言颠倒。赖有先生为昭雪，算生年、特记伊人老。千古案，平翻了。

 

不言而喻，顾太清认为自己被冤枉了。正因如此，阮元质问过陈文述，知道丁香花公案不过捕风捉影、牵强附会之词。所以，阮元就写信给载铨，请他为顾太清、龚自珍平反昭雪。

 

载铨更进一步，把陈文述附会的几首龚自珍所写诗词找出来，然后考证出写此诗此词的年月，比照龚自珍、顾太清的人生轨迹，最后得出结论，龚自珍写这些诗的时候，他们完全不认识。于是《丁香花诗》就成了孤证，孤证就意味着只是偶然。从偶然中捕风捉影，谁也不会相信。

 

通过考证，完全证明谣言是捏造后，载铨并没有贸然前往贝勒府。因为，从辈分上他与载钧是同辈，两人也出了五服，贸然去管别人家的家事，只会适得其反。在这件事情上，载铨显示出高超的政治技巧。

 

他先邀请宗室中几个辈分较大、年纪较大的王爷来到自己定王府喝茶闲谈。闲谈中，载铨聊起族叔奕绘的家事，于是就引出丁香花公案。然后载铨拿出自己准备的诗文，一条一条地驳斥那些被认为是龚、顾私情的诗词。最后，这些宗室王爷在铁证面前，认定丁香花公案中的谣言是伪造的，龚自珍、顾太清清清白白，只在奕绘生前有过交集而已。

 

当所有宗室王爷认可载铨的判断后，他们就将载钧请来。但他们没有指责载钧驱逐后母、兄弟的恶行，而是以维护奕绘的名义，一点点理清谣言，最后把无可争议的事实摆在载钧面前。这一次，载钧哑口无言。

 

（五）一代才女的幸福晚年

 

一众王爷为顾太清昭雪平反的事情很快传遍京城，特别是宗室内部特别关注此事。消息也很快被奕绘的母亲王佳氏得知，她知道冤枉了儿媳。老王妃也面临艰难的处境。载钧袭爵后，吃喝嫖赌，无恶不作。甚至公然纳妓女为妾，老王妃知道后，羞愧难当。后来，奕绘的墓地遭遇洪水冲击，载钧竟然无钱修理，还是顾太清筹钱修好。

 

现在老王妃疾病缠身，却无亲人照顾。于是想让顾太清带着孙子、孙女回来居住。顾太清不计前嫌，赶回贝勒府照顾婆婆，却怎么也不肯回来居住。

 

在载铨的帮助下，顾太清的长子载钊获得一等辅国将军的爵位，并恩授三等侍卫，在紫禁城当差。并且，载铨通过宗人府施加压力，载钧不得不将自己名下的一百亩土地、一处房宅分给弟弟载钊。随后，宗人府又赐给载钊五十亩土地。这样，顾太清一家人的生活彻底有了保障。

 

后来，又在载铨的帮助下，顾太清的几个女儿全部嫁给满蒙的王公贵族，几个儿子也娶了满汉大臣的千金、格格。通过联姻，载铨不太可能再侵害自己的后母了。

 

在懊恼羞愧中，载铨变得更为放纵。最终，他感染梅毒，没有留下后代而去世。在宗人府的主持下，顾太清的孙子、载钊的儿子溥眉继承了爵位。这时，顾太清在孙子的护送下，重新搬回绘贝勒府居住，并在此去世。

 

在晚年安定、幸福的生活中，顾太清把自己丈夫奕绘的文章、诗词集结，编订出版，让今天的我们了解到奕绘的才华与成就。于此同时，她还遵从丈夫奕绘生前的想法，以云槎外史的笔名续写了《红楼梦》，定名为《红楼梦影》。因为她坎坷的身世、亲身见证的王府生活，《红楼梦影》可以视为清代贵族生活的实录。

 

这一切幸福当然得益于载铨。顾太清非常感激载铨，她在赠词中写道：“虽有覆盆终解释，此生恩，拟向来生报。”日后，她多次在载铨的邀请下，前往定王府，在行有恒堂参与贵族文人的诗词雅集，留下诸多的诗篇。行有恒堂的文玩清商也在顾太清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后来，载铨出版自己的词集，顾太清亲自为其题词：

 

镂月裁云手。好文章、天衣无缝，神针刺绣。写景言情无不切，一串骊珠穿就。应不数、豪苏腻柳。脱尽人间烟火气，问前身、金粟如来否。餐妙句，淳如酒。    神龙变化云出岫。笔生花、篇篇珠玉，锦心绣口。文彩风流谁得似，明月梅花为偶。比修竹、孤高清瘦。岂止新词惊人眼，行有恒、事事存心厚。三复读，味长久。

 

顾太清对载铨的描述很准确。正是宅心仁厚，载铨才义无反顾地为顾太清澄清谣言，为她恢复名誉。同时，也为伟大的爱国诗人龚自珍恢复了本来面目，免去他登徒子的丑名。

 

可惜的是，在两百年以后，丁香花公案的谣言仍然被一些人以讹传讹，甚至将顾太清、龚自珍描述的不堪入目。“行有恒、事事存心厚”，对于今日的文人雅士，无疑就是一种告诫、一种警醒了......